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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艾琳.鄧妮飾):你被搞糊塗了吧?

傑瑞(卡萊.葛倫飾):沒錯。妳不也是?

露西:沒的事。

傑瑞:喏,妳該糊塗,因為妳說事情只因不一樣所以就是變了,這話其實說錯了。事情確實變了,但變的方式卻不一樣。妳沒變,是我傻。嗯,但我現在不了。所以說,既然我變了,妳不覺得事情就又可以一樣了嗎?只是有一點點不同。


──《春閨風月》(The Awful Truth)

導演里歐.麥凱瑞(Leo McCarey)

編劇薇妮亞.德瑪(Viña Delm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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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出暫停二字後不久,我便抓狂到給送進了醫院。他沒說我再也不想見到妳或是我們玩完了,但結婚三十年後,光暫停二字便足以讓我變身瘋婦,思緒宛如微波袋裡的爆米花,飛蹦彈跳、斜射碰撞。我躺在南區病房的床上,不無遺憾地做此聯想,渾身因重劑量的好度(Haldol)而動都不想動。煩死人的節奏噪音轉弱了些,卻還是在,而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卡通人物急急竄過粉紅色山丘,然後消失在藍色森林裡。最後,P醫師將我確診為短期性精神失常——又稱短期反應性精神病——意思是說,人是真瘋,不過為時不久;如果瘋超過一個月,那就又是另一個標籤了。顯然,此類精神問題事出必有因,以精神病學上說法的就是「應激因子」(stressesr)。以我這場亂來說,就是包里斯,或者更精確說來是包里斯的缺席,缺席搞他的暫停去了。我讓人關了一個半星期,之後轉為固定回診病人,直到我終於找到S醫師為止。聲音低沉悅耳、笑容節制、頗懂欣賞詩詞的S醫師。她挺著我站直身子,事實上,我到現在都還靠她相挺。

 

            我不喜歡想起那個瘋婦,想到就覺得丟臉。過了很久,我都還不願閱讀她住院期間寫在一本黑白筆記本裡的東西。我知道筆記本封面寫著兩個筆跡完全不像我的潦草大字,腦渣,但我就是拒絕翻開。事情是這樣的:我怕她。女兒黛西來看我時,明顯得掩飾自己的不安;我不確定她看到了什麼,但我可以猜:一個因為拒絕進食而形容枯槁的女人,惶惶惑惑,身體因藥物作用而僵硬不已,無法正常應對女兒的話語,甚至無法擁抱自己的孩子。然後,在她轉身離開後,我聽到她對護士哀嘆道:「那簡直不像我媽了。」當時的我渾噩失落,而今回想那句話只是痛苦。我不能原諒自己。

 

             暫停小姐是法國人,走路微跛,但一頭棕髮閃閃亮亮。她有對如假包換的天生豪乳,長方形窄框眼鏡,聰明絕頂。她年紀輕,當然,比我小了足足二十歲,而我猜想包里斯在正式進攻豪乳之前,八成早垂涎身邊這位同事已久。我在腦海中幻想過一遍又一遍。額前垂著幾綹蒼蒼白髮的包里斯,對著暫停小姐的美胸探出魔掌,兩人身邊則是一籠籠基因改造過的老鼠。我想像的場景總是在實驗室裡,但我很可能錯了。實驗室裡人多,兩人難有機會獨處,何況組員們怎麼可能錯過激戰的聲響。說不定是躲進了廁所,我的包里斯對著他的同儕科學家衝刺推送,在高潮來臨前一刻吊眼球翻白眼。我看他翻過千百回白眼,再清楚不過。這故事陳腐至極,日復一日都有男人倏然頓悟或逐漸明瞭事情不必如此,進而起而解放自己、拋開那個多年來照顧他們和他們的孩子的中年女人。但再怎麼陳腐可笑,也無法平息被拋下者的悲慘、忌妒與羞辱。女人忿恨。我號哭尖叫,掄拳擊牆。我嚇壞他了。他只想平靜,不要人煩他,只想和他那舉止合宜的夢幻伴侶──神經科學家在一起;他和她沒有過去、沒有積怨、沒有哀痛、沒有衝突。然而他卻只說暫停,話不說死好留個伏筆,以防自己改變心意。多麼殘忍的一線希望。高牆般的包里斯。從不吼叫的包里斯。包里斯坐在沙發上,一逕搖頭,滿臉為難。在一九七九年娶了個詩人的爛人包里斯。包里斯,為何你棄我而去?

 

         我必須搬出公寓,繼續待在那裡只是痛苦。房間,家具,街道傳來的聲響,映入書房的光,小架上的牙刷,缺了門把的臥房衣櫥——一個個像根根隱隱作痛的骨頭,像某副共同記憶骸骨裡的關節、肋骨或脊椎骨;每樣熟悉的事物負載時間聚積的意義,沉沉地壓著我,我發現自己已經無能負荷。我於是決定離開布魯克林,趁暑假回鄉,我那從明尼蘇達大草原上竄出來的小鎮家鄉,我長大的地方。S醫師並不反對;我們可以利用電話繼續我們的治療談話,每週一回,就八月她度假時例外。學校方面也頗能「體諒」我的狀況,我計畫九月開學再返教職。這會是瘋狂冬季與清醒秋季間的一個呵欠,一個以詩句填補的平凡空檔。我可以陪陪母親,帶花去給父親上墳。妹妹和黛西會來看我,小鎮的藝文協會也已經正式聘請我給他們開一堂青少年詩詞課。「獲獎詩人返鄉開課」,邦登日報頭條是這麼寫的。沒什麼人聽過的朵芮斯.P.齊莫詩文獎根本也是天外飛來掉在我頭上的,那獎據說專門頒給作品所謂「實驗性」很強的女詩人。我私下態度保留,表面上倒落落大方地接受了這來路不明的獎項與獎金,到頭來卻發現有獎總比沒獎好——「獲獎」二字為活在一個不懂詩的世界裡的詩人多少提供一點實用的裝飾性光彩。約翰.艾許伯瑞(John Ashbery)就說過:「著名詩人和著名未必同一回事。」而我甚至不是個著名詩人。

 

          我在小鎮邊緣租了間小房子,離我母親那幢只住老和很老兩種人的公寓不遠。母親住在公寓的自理區;除了關節炎和不時陡然升高的血壓等種種老毛病外,我那高齡八十七的老母可是精神矍鑠、清明得很。老人公寓另外還有兩區——需要人協助料理日常生活的「協助區」,以及人生最盡頭的「安養區」。我父親六年前就是在那裡闔的眼,而雖然我曾一度受到召喚再訪該區,最後卻在入口處便轉身拋下父靈,逃之夭夭。

 

       「我沒跟這裡的人提過妳住院的事,」母親語氣焦慮地說道,一雙懾人綠眼緊鎖住我。「沒必要說。」

 

我將忘懷那涓滴苦痛

此刻正灼燙著我—— 此刻正灼燙著我!

 

       愛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編號一九三號作品登場解救。地址:安赫司特鎮(Amherst)。

       整個夏天,片片段段文句就這樣在我腦袋竄進竄出。「如果遇上一段無主的思緒,」威爾孚.比昂(Wilfred Bion)指出道,「若不是所謂『流浪思緒』,就是上頭其實寫了思緒主人的姓名與地址,再不然就是『野生思緒』。遭遇這種情況時真正的問題是:到底該拿它怎麼辦。」

 

──《沒有男人的夏天》(2012/6上市) by席莉.胡思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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