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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咖哩,明日的麵包》第一章   呃呃呃 

(*日劇譯名:木木木)

呃呃呃兩腳穩穩的站在庭院前,抬頭望向天空,雙手比成手槍的姿勢高高舉起,然後,「碰!」的輕輕喊了一聲。

徹子不假思索抬頭一看,正巧一架銀色的飛機緩緩橫切過藍天,呃呃呃再一次對著那模型玩具般的飛機「碰!」的一聲射擊,然後轉頭看徹子,淺淺的笑

了一下。

「喔!笑了嗎?」

那天傍晚,徹子一邊準備著燒賣和啤酒,一邊順口跟義父提起了這件事。義父,指的是徹子的公公。

「沒看錯,真的笑了。」

「終於笑得出來啦。」

那就好那就好,義父一口把啤酒乾了。

「呃呃呃」不久前還是個空服員,某天,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不能笑了,只好辭去工作回到父母家,現在就住在隔壁。

「呃呃呃」,其實是義父給人家取的綽號,一般人如果遇到討厭的狀況,頂多露出一個「噎呃」的嫌惡表情就罷了,偏偏她總是刻意隱藏,最後反而弄巧成

拙、顯得既憤怒又困擾、眉毛皺成一團露出了呃呃呃的表情。自從義父發現這件事,兩人暗地裡就用「呃呃呃」來稱呼她。

「啊!難道是那個?嗯嗯,應該是那個的作用讓呃呃呃又可以笑了。」

義父指的「那個」到底是哪個?徹子壓根就聽不懂,只有義父自己一個人知道。

「那個是指哪個?」

「該怎麼說才好—」

「什麼啊?」

「哎,有時候人的語言不是沒辦法表達嗎?」

「哪有這種事。」

「有啊!有些狀況。」

「找不到字眼?」

「嗯,大概是類似咒語那樣的東西。」

「好啦,那你隨便講來聽聽看?」

「這個嘛—祕密。如果講出來就沒效了,那是我專門為呃呃呃創造的一句話。」

「那你也幫我造一句,我專用的。」

「不行不行。」

「為什麼?」

「哎呀—因為徹子妳根本就不相信這種事嘛。」

當然,徹子不信這種事,光憑一句話能解決什麼。

「是嗎,那個呃呃呃—終於又能笑了嗎?太好了太好了。」

義父不曉得是不是太興奮,把鄰居笑了的這件事又唸了一次。

「那這樣一來,呃呃呃這個稱呼就不能不改一下囉。」

義父一邊這麼說,一邊像要舉杯慶祝似的拿起第二瓶啤酒。

「他們好像姓小田吧?」

徹子曾看過鄰居門外掛的名牌。

「該叫什麼才好呢?」

義父握著啤酒罐,正經八百的深思著。

「那就叫小田小姐好了。」他說。

「這樣一來,不就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基本上她就是恢復成普通人了啊。」

「感覺有點—可惜。」

到底有什麼好可惜的,實在也說不清楚,但特地取名的「呃呃呃」現在變回了小田小姐,感覺屬於兩人之間的對話,好像也不復存在了。

徹子突然在意起來,自己在鄰居之間又被稱作什麼呢?

「妳呀,一來到這裡大家就叫妳小媳婦。」

「小媳婦?」

「不喜歡啊?」

「我都二十八歲了。」

徹子這時才想起自己是這家的媳婦,而且,在這裡已經住了九年了。

「徹子小姐,曾是我們家的媳婦呀。」

義父輕鬆的說著,一副現在才突然想起這件事的口氣。

徹子的丈夫、一樹去世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從那之後,徹子和義父就一直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工作、回家、吃飯、睡覺,就這麼一天過一天。當初在家中清清楚楚扮演的輩分角色,現在幾乎已經遺忘,留下來在此一起生活的理由,也在日常之中變得模糊不清,義父這個身分,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單純的稱呼;而七年前去世的丈夫,感覺仍是自己的丈夫。

徹子幫義父拿來沾醬,因為知道在燒賣快吃完的時候,他喜歡倒入大量的伍斯特酸辣醬,一口一口沾著醬吃。

 

第二天,徹子也聽到了一句咒語般的話,那是來自於徹子的戀人岩井。

岩井一看到想要坐的沙發空出來,馬上拿起咖啡杯往那兒移動,為了配合他,徹子也拿起自己的杯子跟著他後面走。他總是這樣,即使一邊正說著話,視線也會緊盯著沙發的方向、確認位子是不是空出來,一旦發現位子空了,無論正談著多重要的話題也要立刻移過去。有一次問他,到底為什麼對沙發的座位這麼執著,他回答,既然付了同樣的錢,不坐沙發不是太可惜了?

「所以,妳認為怎樣?」

岩井一臉認真的問。

就算再重要的話,也因為起來走動了被打斷,剛剛幾乎沒有聽進去,徹子這麼回答他。

「什麼嘛,」他聽了很失望。

「沒辦法啊,誰叫你講話講到一半移什麼位子。」

岩井一臉無奈,只好再重覆一次。

「所以我說,我們是不是該結婚了,就是這件事啊。」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他話快說完的瞬間,徹子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岩井立刻反射性地抓起杯子,身體誇張地往後靠,連呼吸都趕緊憋住以免吸進飛沫,接著,兩人眼神不經意對上了,一股尷尬的暗潮流動著。

「—總之,就是關於結婚的事啦。」

岩井心想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再度開口。

「這偶事嗯能突然移出捱。」

徹子一邊揉著鼻子一邊不高興的說。

「什麼啊?」

看他一副驚險的表情,徹子心想,不如不要開口求婚。

「所以我說,這種事怎能突然提出來。」

「突然?無論什麼時候提出來都覺得突然啊。」

「哎呀,如果跟你結婚名字就要改成岩井徹子(*音同岩井鐵子),聽起來硬邦邦的。」

這理由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岩井整個人僵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放鬆。

「喔,我看見了。」

我看見了,這是岩井從中學開始就養成的口頭禪。據他說,好像是某次的數學課,老師教大家一直盯著圖形的邊緣看,一直看就一定會看見隱藏的輔助線,「看吧!是不是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被老師這麼一講,那些隱藏的線竟清清楚楚浮現,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所有的題目也能漂亮的解答出來。這一刻,他又看到了什麼輔助線呢?

「我懂了我懂了,都是我的錯。」

岩井很乾脆的說。

「哎真是的,這種話怎能在這樣的地方講嘛,妳是因為這樣生氣了對吧?果然還是有一定的規則,女孩子對這類事情都特別講究對不對?」

「這─類─事情,是哪─類?」

「我知道了啦,就是因為講究所以才鬧彆扭的嘛,我懂我懂,我會慎重的再重來一次,找一家氣氛好的店,準備名牌戒指什麼的。」

雖然很想告訴他搞錯方向,但岩井現在就像個找到解答的中學生,得意洋洋的根本聽不進別人說的話。

「這個話題,改天我會先預訂好餐廳再來談—哎都是我不好,真是的,我這個人真的太粗線條了。」

岩井看了看手錶,啊,都這個時間了!然後就像電視連續劇裡的角色一樣突然抓著包包站起來。

「那,今天就當做沒提過這件事好嗎?」

徹子只好硬擠出個笑容,目送岩井一派輕鬆的離開,心想,真是糟透了。

 

這天,徹子很難得加班工作,一邊等著電車,一邊把岩井要求當作沒提過的那件事重新想了一遍,仔細想想,好像早有預兆。「妳的姓還是先生的吧,不打算換回自己的姓嗎?」「離開現在住的地方、回到娘家住應該比較正常吧?」等等,這類話題時不時就提起。

「很奇怪喔,跟已經去世先生的爸爸兩人單獨住在一起,別人會認為很奇怪吧。」

「沒有人會那樣想啦。」

「你怎麼知道,大家都藏在心裡不說罷了。」

想一想,岩井好像的確曾講過這類的話,但會覺得奇怪的,應該也只是他本人吧。

「我們是不是該結婚了?」對現在的徹子來說,這句話並不會讓她感動,更別說是滿懷幸福了。雖然並不討厭岩井這個人,不過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會遇到的狀況,經過這九年和義父一起同住後,徹子差不多都能想像。現在,跟任何人住在一起,說會產生什麼改變也不太可能了,頂多增加一堆雜七雜八、不得不接受的事。

「麻煩。」

徹子無意識的吐出這句,趕緊用眼角向周圍掃視,當然,身旁等著電車的人們,都毫無例外的面無表情。 

旁邊站著的年輕女孩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很認真讀著手上的一封信,隱約還可以看到手背上用原子筆清楚的寫著,「瓦斯費」。應該是還沒繳的瓦斯費已經快過繳納期限了吧,徹子從來沒有一個人生活過,所以沒辦法想像那種緊迫的狀況,但從女孩渾圓的字跡看來,又實在感受不到緊張。她瞄到信的一角,那看起來像是一般公司信籤上的字又粗又黑,斗大的寫著,「真的太寂寞啦!吉本!」字實在不好看,徹子忍不住繼續往下偷瞄,看到底下比較小的字寫著,「換工作了嗎?」「要結婚嗎?」「為什麼突然辭職了呢?」等瑣碎的話,最後出現大大的「德田剛」幾個字,倒像是打字般深深的刻印著。

女孩子一邊讀著信,一邊掏出手機很認真的按著鍵盤,但不久,好像覺得傳簡訊也來不及似的小聲喊出,「哎!真是夠了!」把手機收起來,全身緊繃的瞪著票口外綿延的樓梯。一陣猶豫之後,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什麼,從長長的隊伍中退出,全力朝樓梯的方向狂奔,下一班進站的是末班車,接下來就沒有車了。

好像風箏啊,徹子心想,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向天空,女孩子的身影也隨著踏上樓梯的步伐變得越來越小。應該是「真的太寂寞啦!吉本!」那句話,觸動了女孩內在的什麼吧。相較之下,岩井提的那句「是不是該結婚了?」卻像幽靈船般虛無的漂在徹子頭上。

女孩離開長列後,隊伍再度慢慢靠攏,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似的,繼續專心等待電車。像是一群無力擺脫枷鎖的人,今天又沒用的聚集在這裡,徹子心想。

 

車站前的小巷裡有家營業到深夜兩點半的小店,從門外走過,發現義父正在裡面小酌兩杯。

「徹子!」

義父舉起手來招呼她。

「在喝什麼?」

在他旁邊的座位坐下後徹子問了一句,義父顯然已經喝了好幾杯,順手把燒酒瓶拿起來給她看。

徹子點了同樣的酒,終於可以坐下來休息,「哎—喲咻!」徹子發出長長的嘆息,義父沒說什麼,但在公司,同事或上司一聽到這個聲音一定會說,「喂不要這樣好不好寺山小姐,聽起來好像老人哪。」然後,徹子也一定會看狀況答個幾句,就算不想回話也得敷衍。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電視節目的影響,這種應答模式不知從何時開始成為一種禮儀,無論什麼話題被丟出來,另一個人一定要接下來回應幾句。

義父整個人像剛洗完澡般乾乾淨淨的,靠近一聞,果然他已經先回家一趟,洗過澡才又再出來。聞到慣用的肥皂香味,就有種回到家、可以完全放鬆的感覺。

義父帶著一把傘。

「咦?有下雨嗎?」

「沒有,今天早上說了會下雨,但現在沒問題了,今天不會下。」

義父的工作是氣象預報員,因為常在電視上出現,時常都會有陌生人跟他打招呼,當他預報會下雨的那天,自己也一定會帶著傘出門,雖然這麼做實在沒必要,但他本人的理由是這樣才對得起那些相信他而帶傘出門的人。

「果然,一句話的力量很有效。」

徹子把剛才那個像斷線風箏般狂奔離開的女孩的事告訴義父。

「那個人一定是一直以來被什麼給束縛住了,動彈不得,直到那句話出現才得到解脫。」

「被束縛?什麼意思?」 

「嗯—新聞不是常常出現嗎?家裡誰刺傷了誰啦、公司下屬殺了上司什麼的—追根究底原因根本沒那麼嚴重,但這類事件還是一再發生。」

義父今天的話很多。

「心裡明白,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不是自己會去殺人、就是會被別人所殺,但是即使明白、卻還是無法跳脫,一定是有什麼困住了他。」

「所以—你說的『有什麼』指的到底是什麼?」

徹子耐著性子問。

「自以為,現在擁有的這個關係是唯一的、待的這個地方是唯一的、這個工作是唯一的,如果一直都這麼想,即使受別人惡意對待也不會想要逃離,彷彿被下了詛咒般。但如果真有讓人無法逃脫的詛咒,那麼化解的咒語,也應該對等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說到這,徹子不自覺聞到一股剛出爐麵包的香味。

「就像那時候,那家夜裡的麵包店吧。」

徹子才一說出口,義父馬上「嗯—」的一聲,發出像是泡進熱水澡裡完全放鬆的聲音。

「對!妳記得很清楚啊,一樹醫院附近的那家麵包店。」

那一條昏暗的夜路,義父和徹子兩人不知走過多少次,因為那是從醫院回家必經的道路。當兩人被告知一樹得了癌症、即使手術也沒辦法挽救的時候,還是抱著些微希望,覺得也許還是有機會可以回到原本的生活。那條連結著職場、醫院和家、走過無數回的黑闇小巷,既寒冷、又悲傷,而義父和徹子兩人,早已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就在某一天,眼前「砰」地突然出現一道亮光。路旁擺出了一個低矮的立牌,走近一看,原來是新開的麵包店。明明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店裡的人們還是像白天一樣忙碌工作著,徹子和義父一走進店裡,就有人親切招呼,「馬上就有新鮮的麵包要出爐囉!」

於是他們就這麼等著。那時,兩人早就習慣了等待,在醫院各式不同的空間中;等候通知檢查結果的房間、結帳的櫃臺、手術室、辦公室,除了一味地等待,什麼也不能做。當陣陣烤麵包的香味傳來,感覺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事了。店員將剛出爐的麵包裝進紙袋時,酥脆的表皮發出「啪哩、啪哩」的細小聲音,徹子和義父聽了都不自覺露出微笑。兩斤重的麵包,抱在懷裡像小貓般熱呼呼的,兩人一路輪流抱著走回家。

在最悲慘的時刻,卻能同時感受得到幸福,自從體會到這件事之後,徹子開始比較容易接受各式各樣的事情。

清晨,睡在醫院裡的徹子醒來,看見一樹獨自聽著收音機。聲音流淌,原來是義父正播報著天氣預告。聽著義父那沒有抑揚頓挫的單調口氣,一樹笑著說,「真平和啊!」窗外,新的一天正要展開,但兩人心裡都明白,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日子了。即使如此,徹子仍能打從心底感受到「真平和啊!」這句話,能夠這樣,都是因為那天的麵包。

「有時候,人也會被情緒給束縛住吧!」

徹子想起了曾經被悲傷完全籠罩的自己,脫口說出。

「忌妒、憤怒、欲望—還有悲傷吧,人總是被什麼束縛著過日子。」

義父一邊這麼回應著,一邊好像要壓碎悲傷似的,「噗.」一聲咬斷嘴裡的章魚。

 

雖然講好求婚的事就當作從沒提過,但岩井自己卻沒遵守,好像結婚這兩字一說出口整個人就放鬆了,有時會莫名其妙冒出一句「不然來養隻狗好了」,或是「我討厭吃的食物只有高麗菜捲喔」,甚至看到別人牽著小孩,還會說「有小孩真好啊」等等,他的關心,已經完全轉向和徹子結婚後的未知生活去了,而岩井對於自己變這種毫無防備的狀態卻一點意識都沒有,按義父的說法,整個人就是被結婚這件事給束縛住了。

為什麼岩井會一頭栽進和自己結婚的想法中呢?徹子對這狀況無來由覺得火大,明明一直以來為了避免讓他產生這個念頭,已經在各方面都特別小心注意了,想來想去,唯一的理由應該就是自己現在沒有丈夫。

徹子下定決心要和岩井攤牌,告訴他自己沒辦法想像結婚這檔事,必須好好討論今後的打算,於是當面要他空個時間出來兩人談一談。岩井聽了只淡淡回答,週六下午有空。在互相告別後,徹子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岩井雖然表面上還是一副成熟大人的模樣,但卻不斷用手無意識的扯著衣服,透露出孩子般惶惶不安的情緒。

當天晚上,徹子為了避免忘記約定的日期,在廚房的日曆上做了個記號。稍微考慮之後畫了個閃電的圖案。

「喔!這地方怎麼有個閃電?」

毫不知情的義父很快就發現了,一副開心的模樣,他不清楚這閃電符號背後代表的意義,只憑著氣象預報員的專業隨口說了一些常識。

「如果在什麼都沒有的空曠場所遇到閃電,避免雷擊最好的方法就是屈身伏在地上。」

男女感情糾纏不清的攤牌日當天,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屈服,怎麼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

說不定,要和岩井就此分手了,她一面這麼想,一面把要洗的衣服丟到洗衣機裡,突然,浴室裡傳來義父自言自語的聲音,

「山豬再壯也不比山大!」這是義父的口頭禪。

「擔心無用!」

吐了這句之後顯得心情大好,開始低吟了起來。

 

和岩井約好的日子,是個颱風天。從一大早開始,義父就忙著補強家裡各處,並在庭院幫樹木架上支撐的木樁。颱風預估會在傍晚來襲,所以義父這天會在公司留宿。他在玄關一邊穿著長筒雨鞋、一邊快速地將還來不及做完的工作交待給徹子,最後,很謹慎地環視周遭後,喊了一聲「沒問題!」就出門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家畢竟是八十年的木造老房子了,遮雨窗必須關緊、食物要買好、盆栽全部搬進室內、最好不要在外走動,外出時要穿上長筒雨鞋和雨衣等等,平常家裡沒有什麼規矩,但一碰上天災,義父就突然變成嚴厲的舍監,徹底執行規定。

搬著盆栽進玄關的時候,徹子想到和岩井雖然約在下午,但颱風快來了,最好還是提早出門。

要不要照義父的叮嚀,穿上長筒雨鞋再出門?徹子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乖乖遵守,因為搞不好回來的時間會拖得很晚,更何況義父再三強調這次颱風行進得很快。然而,徹子一走到車站附近馬上就後悔了;雖然空氣中充滿了颱風接近前萬物靜止的不安感,但來往的人潮卻一點也沒減少,而且明明颱風要來了,大家卻還是跟平常一樣的穿著打扮,穿成這副模樣去搭電車還真需要十足的勇氣。不過,現在回家換也太遲了,不如把自己當成魚販,假裝正要出門去批貨好了。隨著電車搖搖晃晃前進,徹子的想像也越來越真實,心裡想著今天生意特別興隆,剛批進的大大小小新鮮漁獲全都賣給了太太們,越想越得意還喘了一口氣。

「穿雨鞋?妳怎麼啦?」

電車裡忽然有個聲音冒出來,原來是碰過幾次面、在魚攤工作的女孩。現在都已經九月了,她竟然還穿著細肩帶、涼鞋配迷你裙,而且每樣配件看起來都閃閃發光。

「要去約會嗎?」

看起來實在不像賣魚的,徹子忍不住開口問。

「怎麼可能!要工作啦。倒是妳,一早就穿著長筒雨鞋出門,去了哪?」

女孩在岩井家附近的市場打工,應該誤以為徹子是附近的鄰居吧。

「早上去忙個工作,現在結束了,正要回家。」

徹子撒了謊。如果繼續追問是什麼工作的話就麻煩大了,幸好賣魚的女孩沒有細問。

「那—為什麼穿雨鞋?」

果然話題又回到這裡,徹子只好告訴她穿雨鞋真正的理由。

「因為颱風快來了啊。」

「啊!對喔,有颱風耶。那今天的進貨一定比較少,太幸運了!」

這話如果被義父聽到一定大發脾氣,畢竟颱風可是會造成死傷,這一點,賣魚的女孩可能無法想像。

「喂,妳的涼鞋跟我交換好不好?反正到了店裡也要穿雨鞋不是嗎?」

徹子試著問,但對方斷然拒絕了,說如果換了鞋子,那下班後穿什麼回家?

「好想去海邊喔,今年都去不成。」 

賣魚的女孩說。她的身上飄著一股淡淡的海味,感覺像是來到陸地上的魚,正眷戀著大海。是不是她也像美人魚一樣,為了交換雙腳而喪失了說話能力,或是被什麼咒語給束縛著,必須在魚攤工作呢?

「颱風天店裡還是有海帶芽,再來買喔!」

一邊說著,賣魚的女孩張開雙臂輕飄飄的跟她揮手道別,徹子也笑著揮手。海帶芽是岩井最喜歡的菜。

 

走路的時候,腳在長筒雨鞋裡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感覺很不舒服。徹子並不想直接走去岩井家,於是漫無目的的進了便利商店。看著飲料櫃玻璃門上的倒影,徹子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個穿著黃色長筒雨鞋、直挺挺站著的小女孩。如果現在,在這光滑潔淨、一無長物的便利商店走道上滑倒了不知會如何? 

「咦!已經到囉?」

岩井光著上半身把門打開。

「你在幹嘛?」

「咦?怎麼會這樣—啊,先進來吧!」

這裡的玄關和家裡不同,沒有高起的臺階所以鞋子特別難脫,徹子為了脫長筒雨鞋只好先坐在地上。

房間裡一半是乾淨的,另一半亂七八糟。

「我正在整理。」

雖話這麼說,但實在很難想像岩井到底是用什麼方法在打掃。

「來得太早啦,不是說下午嗎?」

「氣象預報說颱風快來了呀。」

徹子把散亂一地的報紙雜誌疊在桌上。

「沒關係,不要管那些了—啊,妳先幫我把這個撕下來好嗎?」

岩井轉過身來,背上貼著四張大大的酸痛貼布,好像就是為了這個才光著上半身。徹子才剛碰到貼布,他就大喊,「好痛好痛好痛!」

「這是我老媽寄給我的,黏性特別強,真的很痛耶!」

徹子想再試一次,岩井卻驚慌的說,

「等、等一下、等一下!暫停!先讓我下定決心,等一下!」

先下定決心?這說法聽起來實在很怪。

「好了嗎?要撕囉,下定決心了嗎?」

「嗯,下定決心了—動手吧。啊好痛好痛!停!停!等一下!」

「要等到什麼時候啦!」

「—總之,要不要先喝杯茶?」

岩井還是光著上身,泡了從中華街買來的凍頂烏龍茶,他說這茶一百克要價日幣兩千元。

徹子一口就把兩千元喝光,「直接切入主題吧,」她說。

「等一下,」岩井在身邊抓了一件T恤穿上,然後在座墊上正襟危坐,一臉嚴肅的說,「好了。」

「我實在不想結婚。並不是嫌棄你,岩井,而是,我對結婚這件事,覺得很厭煩—」

儘管在家裡已經預先想好要怎麼開口,現在卻很難好好說。

「但是,妳不說清楚原因的話,我實在很難接受啊。」

「總之,就是很討厭啦—結婚這件事。」

「但妳已經結過婚啦。」

「那時候太年輕了,才十九歲,什麼都沒想清楚。」

「是有什麼婚姻創傷後遺症嗎?」

「才沒有,很開心。」

「那既不討厭結婚,也不討厭我—總要把真正的原因講清楚吧。」

「好,那我坦白說—」 

岩井一聽到要坦白說,滿臉惶恐不安。

「—也許是因為,我對組織家庭這件事很排斥。」

「為什麼?」

「因為—」

徹子想起了那個很久沒回去的娘家,想起連接著客廳和自己房間的那道昏暗樓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總是帶著陰鬱情緒上上下下的那首樓梯。現在的自己,再也不想回去老家。倒不是因為跟父母的關係不好,只是,雙親和自己的價值觀早已一點一點的偏離,自己只是一直默默忍耐著。現在回頭去看一切是如此清晰:那真是個讓人窒息的地方,和一樹結婚,不過是想逃離那裡吧。十九歲的自己一廂情願的認為,只要離開那個家就沒問題了,只要離開,自己就可以重新建立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家庭。但,現在二十八歲的自己知道,像那樣陰鬱的階梯,無論在哪個家庭裡都存在著,就在這一刻,應該也有某個高中生或國中生,帶著陰沈的表情走上樓梯吧。如果一樹活得久一點,兩人生了孩子、組成家庭,可能最後還是免不了出現另一道陰鬱階梯吧,徹子偶爾這麼想。

「我辦不到。幸福家庭的模樣,我完全沒辦法想像。」

講到這,徹子終於察覺到一個一直存在於心中、卻從未覺知到的想法,如果真的說出口,周圍的一切會不會轟然崩解?那是不能說出口的事實—

「我真的、真的非常討厭家人!」

徹子還是說了。天崩地裂、世界就要終結,徹子帶著這樣的覺悟說出口了,然而,對面陽台上曬著的衣服、車子往遠處駛離的聲響、慣常的假日午後風景,一切都沒有改變。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討厭呢?」

坐在對面的岩井口氣一派輕鬆,感覺就像有人跟他說討厭吃紅蘿蔔、然後他回答哎呀怎麼會這樣。

「我覺得應該有什麼理由才對。」

「要說理由的話—」

討厭的是當時那個,參加葬禮的母親。為了去除葬禮的晦氣,非要一次又一次執拗的撒鹽淨化的母親,骯髒、邪惡、陰暗、悲慘,所有這些不去除就不能罷休,永遠只喜歡那些開朗、天真、潔淨的事物的母親。即使到了現在,爸媽應該還是像往常一樣偏愛純白襯衫,從早到晚四處奔忙,路上遇到了黃金獵犬,就用對小嬰兒說話的口吻說,好口愛呦—

一點風都沒有,明明都九月了還這麼悶熱,岩井受不了,又把T恤給脫了,晒紅的脖子上流著汗水,頸背散出健康的氣息,突然,徹子興起一股恨意。那些笑得燦爛的雜誌封面模特兒、口香糖包裝紙上保持牙齒潔白的標語、去除活性氧的礦泉水瓶,這些全部的全部都令人憎恨。而今天明明有颱風要來,明明會引起什麼可怕的災難也說不定,大家卻連雨鞋都不穿,一點也不驚慌的正常作息,這些人,每一個都令她憤怒。

「我媽、我爸、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死不了,就是因為這樣讓人火大!岩井你也是、那個賣魚的女孩、還有公司同事,大家都以為自己不會死。但人是會死的!」

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岩井根本摸不著頭緒,只能瞪大眼聽徹子說下去。

「人最後一定會死的,知道嗎!」

徹子硬是把想哭的情緒壓下來。

「就像一樹一樣會死的,懂嗎?」

「我懂喔。」

岩井才剛說完,徹子就狠狠回了他一句,

「你根本不懂!」

聽出了話中令人戰慄的絕望,岩井什麼也沒想就用力握緊了徹子的手。

想起和義父一起走過的那條暗夜道路,徹子又一次喃喃的說,「你根本不懂。」

 

結果,那天颱風大大偏離預定路線,中午兩人在家一起吃了岩井炒的蕎麥麵。

「跟妳說過嗎?在埃及發生的事。」

「什麼事?」

「在沙漠裡吵架的事。」

岩井從事的工作,是將二手的建築機具賣到東南亞和中東。

「當時我和客戶開著車,為工作上的協商起了爭執,沒想到那傢伙生氣起來,竟然把我一個人丟在沙漠中自己開車走了。」

「然後呢?怎麼辦?」

「沒辦法啊,把鞋子脫下來提著,正常的往前走呀。」

「正常?」

「就像在日本商業區的大路上,平常心的走啊。後來,對方也覺得自己理虧,還是把車子開回來了,當下我不是平常心的走著嗎?臉上也帶著正常的表情,那傢伙看了卻嚇一大跳,大讚我了不起!Mr. IWAI GREAT! 什麼的,從那之後,工作就順利的進展下去—剛才妳不是說,我根本不懂?也許吧!可能真像妳說的,我根本不懂,因為你看,連被拋棄在沙漠中我都還只是想著工作,對當地人來說這簡直不可思議,難怪會讓人嚇一大跳。確實,那是會出人命的狀況喔,妳說得沒錯,我太奇怪了。我這個人是不是太痲痹了?好像哪裡出了問題,整個人壞掉了。」

徹子想像西裝筆挺的岩井,帶著一臉正經的表情走在沙漠中的景象。沒錯,那的確是岩井的風格。

把剩下的炒麵一口氣吞下後,岩井說了這句,

「就像徹子妳說的,人確實都會死呀。」

然後,他露出一個「下定決心了!」的奇妙表情,把背轉向徹子。

「沒錯!人都會死!我終於覺悟了,來吧!動手吧!」

這才想起貼布都還沒撕。

「隨便妳要怎麼撕都可以。」

「真的嗎?」

「放心啦!啪的用力撕開吧!」

徹子一鼓作氣,把最下面一個撕了下來。

「啊啊!好痛好痛!」

果然如他所說,貼布的黏力非常強,皮膚上出現一大塊紅色的痕跡,而那塊發紅的皮膚上,像魔術般出現了「大吉」兩個字。

「怎麼樣?」

一邊喊痛的岩井問她。

「寫著大吉兩個字。」

「是喔?那,不要結婚,兩個人還是像現在這樣繼續交往下去比較好。」

「不結婚對你來說沒關係嗎?」

「像運動一樣啊,一開始有好印象就願意持續下去。」

徹子打算繼續撕其他貼布,岩井卻死守著自己的背說,絕對不可以。

不用想也知道,應該每個都寫著「大吉」吧。

「這是誰的字?」

「拜託樓下便利商店的工讀生幫忙寫的。」

跟制服很不搭調的那個工讀生,寫的字實在不怎麼好看,但他應該全心全意的相信事情會大吉才寫下的吧。字跡顯得很有魄力,跟之前在月臺上偷看到的、女孩信裡的字有點像。

「我到這裡前,你都在弄這個啊?」

「緊張死了,妳實在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太多。」

在沙漠中的岩井,應該也是看見了無形的輔助線才能一直往前走吧,見不到終點、無止盡的一直走,最後,或許真能找到通往下一個世界的門。對徹子來說,也許一開始無法清楚掌握結婚的輪廓,但在喊出「討厭家人」的同時,卻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前進的方向,即使只是一小步,只要朝著自己比較不討厭的地方前進,總有一天可以到達目的地吧。

從岩井家一出來,就收到義父傳來的訊息。

「今天我會回家。另外,關於呃呃呃,我們就叫她阿寶如何?因為她的本名是小田寶。」

雖說颱風偏離了路線,但現在的風還是很強,徹子在強風追趕中一邊走、一邊想像著「呃呃呃」的雙親,應該真的把自己的女兒當成寶貝了吧,但畢竟,人要像寶石般永遠耀眼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束縛著「呃呃呃」的,或許就是這美麗的本名吧。

眼前,一個黃綠色的東西被風吹得飛舞起來,仔細一瞧,原來是小孩子抓蟲用的塑膠籠子,不知道是不是暑假過完後就這麼忘在陽臺上,順著今天這樣的風勢飛了出來,徹子看著那沒抓到蟲子、空蕩蕩的捕蟲籠在天空中越飛越遠,不知怎麼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捕蟲籠意氣揚揚的飄走

 義父又傳來一封訊息。

「既然颱風走了,今天就按原定計畫到壽司店用餐吧?」

原定計畫?根本沒提過今天要去壽司店的事啊—徹子突然想到了,忍不住笑了出來,車站前新開的壽司店,名字就叫做「雷壽司」,義父一定是把徹子在日曆上畫的閃電記號,誤認成「雷壽司之日」了。

徹子的雨鞋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邊走邊回覆義父的訊息。捕蟲籠已經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應該是到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地方吧,而那樣的地方,一定在世界某個角落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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