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紀念我的外婆,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

但當我細想時,發覺我其實更想紀念的,是她那個時代的傳統女性,那一整代女性傳下來的家庭價值觀,還有她們粗壯身影背後的時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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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出生於民國11年。有千千萬萬在那樣時代出生的中國婦女,不僅橫跨的是從被推翻的清朝舊社會到所謂的解放新時代──國民政府,還在日本侵略陰暗記憶下同時度過了國共內戰。她們的價值觀也同樣經過震盪。

外婆裹著小腳搖搖擺擺走著路,動作很慢,不能跑不能跳。但她到了台灣,待在她持守的家園裡堅定維持家的完整,在七十多歲時,台灣上映的影片是講述同性戀故事的《孽子》,年輕人談論的是同居與離婚。

外婆的價值觀從無一日更改過,始終堅守著她那看起來落伍、「不長進」的傳統觀念。然而卻是那樣的價值觀,穩固了我幼小的心靈。我在風雨飄搖的歲月裡,總是能於內心深處見到一盞昏黃的燈為我開啟,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使勁桿著麵糰,擔心做不成麵而我吃不飽。外婆的愛裡沒有深奧的人生哲學,但卻有著愛的無私與純淨,那也是我日後長大就算讀著沙特、佛洛依德甚至是冷門的鄔斯賓斯基(Ouspensky)那些理性十足的作品時,仍會將心靈的某個角落空下來回顧她的愛的原因。那永恆、直接而粗糙的愛,相信照料與關愛孩子們是對孩子最重要的撫慰,在她絲毫沒有意識到的狀態下,偷偷在我童年的心靈裡長成了棵強壯的大樹。這也是棵一直讓我躲避風雨的大樹。

接收外婆無微不至的關愛,是我童年歲月中最重要的事。

我來自軍眷家庭,父親經常不在家,即使在家時也總是嚴肅甚至暴躁,在家的日子反而感覺不到家的溫暖。每年暑假時能夠到外婆家度過,成了我最大的期待。外婆位於半山腰的居所,雖然不華麗,但山邊接近大自然,清早起床時,會有種難以形容的清新氣味滿溢山間。那來自草上晨露的水汽與老樹皮間的潮濕氣味,就如同樹根一般安靜沉穩,迎接著我開始探索山區裡各種奇花異草與小昆蟲。還有外婆一早親手做的早餐:一碗簡單的黃糖白粥,或是一碗清淡的香菇雞湯白麵,滋味雖平淡但同時卻也美好。

外婆每天都起得很早,煮早餐洗衣做家事,然後就坐著看我吃早飯。一邊看,就一邊講起年輕時逃難的往事。提到走散的小弟,講到傷心欲絕投河自盡的母親,想到兩個年紀輕輕就患肺炎死去的親妹妹,外婆每提一次就流一次淚,用塊手中的抹布就這麼擦著流不停的淚。我總是睜大雙眼聽外婆細細描寫逃難的景像,「我把棉布鞋夾層裡藏了金塊,大人小孩的鞋都有……」「夜晚跟著逃難的大隊,一直趕路,半夜都不敢睡……」「逃著逃著,小弟弟在隊伍後面突然一轉頭就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到,我娘傷心死囉……」戰爭對現代人而言是種超乎想像的生活狀態,而戰爭的殘酷,會在經歷過的人們心中留下一生都抹不去的烙印。

回首人生如果所見的都是不安與害怕,自然容易從生活中的各種細節顯露出來擔憂、驚恐。或許那也造就了外婆始終保持著做簡單麵食的好手藝,我常想,會不會這是種隨時準備再次逃難時,面對刻苦生活,都能憑一包麵粉、一根桿麵棍兒就可餵飽全家人的思維?我無法向外婆求證了,正如她那個年代的婦女們,絕大部份都已過世許久,帶著那整段的歷史走進墳墓。在歷史始終會被翻案檢討與任人各自表述的今天,我在乎的是曾生活在那樣年代裡,一面承受著往事的痛苦折磨,一面想方設法將那種為家人為子孫犧牲付出的精神傳下來的女性們。

外婆是安徽省合肥縣人。她拿手的菜餚有:醬牛肉、珍珠丸子、雞湯糯米丸、麵疙瘩、餚肉、葫蘆豬肉包子……,這些或許都不是安徽的代表菜,但卻可能是她一直以來學習並揉合了家鄉記憶的菜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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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憑記憶示範了對我而言最重要但又是那麼簡單的兩道菜。一道叫小扎餅,是外婆最愛做的小點心,她總是將小餅炸好後攤了滿桌,等涼透了,裝進她那沉甸的玻璃餅乾罐兒裡。然後像是收藏珍寶般放到床底下。等我到她家玩時,就取出玻璃罐,拿幾個給我吃。香脆好吃的鹹酥小餅,總是放不了多久就被孩子們分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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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道是葫蘆麵疙瘩。夏日天氣太熱沒胃口時,這道菜我總是吃得下。麵糊煮成了疙瘩,會越嚼越香。加了葫蘆,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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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吃麵疙瘩時總會想起母親醃的麻油辣蘿蔔乾。

簡單到只有三個步驟的辣蘿蔔乾,放在玻璃罐中,用麻油浸泡了好幾天,蘿蔔乾的鹹味加上麻油的香,夾起一小塊也就能配大半碗白飯。加了辣椒當然就會更加下飯了。

母親今年也七十多歲了,她的身影與我的外婆如此不同卻又牽連頗深。在我眼中,母親與外婆是兩種類型的人。外婆操持家務的能力非常強,但卻對琴棋書畫一類的東西一竅不通。母親則是個喜愛欣賞自然、欣賞美的事物的人。

母親九歲時從家鄉到台灣,她傳遞給我的,是另外一個時代的女性故事,開始在傳統與新潮之間擺盪,對於自身的認知與追求開始進入萌芽階段,然而仍擺脫不了命運、擺脫不了女性在家庭裡傳統角色的束縛。時代進展永遠是緩慢的,女性的社會地位整體進步需要長久的時間。母親年輕時,能接受高中以上教育的女性非常稀少,大部份婦女投入生產力是依靠工廠的工作或是其它雜工。然而母親因為喜愛閱報,因而也自我充實了不少。

與外婆不同的是,母親是個自由自在的人,也是個不太喜愛煮菜的人。我對於烹飪的興趣結果是隔代遺傳。但世上的每個人幾乎都需要來自母親親手烹調的某幾樣菜餚,並非因為身為母親的女性都必得成為烹飪專家,而是親嚐母親煮的菜,原來會有種被愛的幸福感,這也同時是能追尋童年記憶中那專屬於媽媽的味道的方法之一。

我始終相信,即使對於烹飪不擅長的女性,都會為了愛家人而學習摸索幾樣力所能及的菜餚;無論是多麼簡單甚至是沒太多特色都行,停在孩子記憶中的味道,會因為愛而加強,因為我們會記得品嚐這菜餚時所發生的事情、被菜餚的滋味感動的心境,還有,母親那深切期盼孩子將菜餚放入口中後,所發出讚嘆的語句與幸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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