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麻煩擊中了辛格。
一天下午,他去果品店接安東尼帕羅斯,查里斯‧派克遞給他一封信。信上說查里斯‧派克已經安排好了讓表弟去兩百英里外的州立瘋人院。查里斯‧派克運用了他在小鎮的影響力,把方方面面都安排妥當了。安東尼帕羅斯下周就要走了,住進那瘋人院。
辛格把信讀了好幾遍,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查里斯‧派克隔著櫃檯和他說話,辛格卻懶得去讀他的口形。最後,辛格在他隨身帶著的便箋簿上寫下:
你不能這樣做。安東尼帕羅斯必須和我在一起。
查里斯‧派克激動地搖了搖頭。他不怎麼會說英語。「這不關你的事。」他一遍遍地重複這句話。
辛格知道一切都結束了。這個希臘佬擔心有一天表弟會成為他的負擔。查里斯‧派克不懂多少英語──可他對美元了解得很,他用金錢和關係,迅速地把表弟送進了瘋人院。
辛格無能為力。
下一個星期充斥著種種狂暴的舉動。他說,拚命地說。儘管他的手從沒停下過,他還是說不完他想說的話。他想把渾身的話全講給安東尼帕羅斯聽,可是沒時間了。
他的灰眼珠閃閃發光,敏捷而智慧的臉上呈現過度的緊張。安東尼帕羅斯昏昏沉沉地看著他,辛格不知道他真正明白了多少。
然後,安東尼帕羅斯要走的日子到了。辛格取出自己的手提箱,非常細心地給共同財產中最值錢的物品打包。安東尼帕羅斯為自己做了一頓中飯,預備在路上吃。傍晚時分,他們最後一次手挽著手,在那條街上散步。這是十一月末寒冷的下午,眼前已經看得見一小團一小團呼吸的哈氣。
查里斯‧派克要和表弟一起去,在站臺上卻離他們遠遠地站著。安東尼帕羅斯擠進車廂,在前排的座位上誇張地準備了半天,才把自己安頓下來。辛格從窗口望著他,他的雙手最後一次絕望地與夥伴交談。可是安東尼帕羅斯忙著檢查午餐盒裡的各項食品,一時間根本顧不上辛格。巴士從路邊開動的剎那,他把臉轉向辛格,他的笑容平淡而遙遠──彷彿他們早已相隔萬里。
後面的幾個星期恍如夢中。辛格整天俯在珠寶店後面的工作檯上,晚上他一個人走回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覺。下班一到家,他就躺在他的小床上,掙扎著打個盹。半醒半睡之間,他做夢了。所有的夢裡,安東尼帕羅斯都在。辛格的手緊張地抽動,因為在夢裡他正與夥伴交談,安東尼帕羅斯則注視著他。
辛格努力回憶認識夥伴以前的歲月。他努力對自己描述年輕時發生的某些事。可所有這些他努力回想起的東西顯得那麼不真實。
他想起一件特別的事,但它對他一點不重要。辛格追憶到,儘管他還是嬰兒時就聾了,但他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啞巴。很小的時候他成了孤兒,被送進聾啞兒收養院。他學會了手語和閱讀。九歲以前他就能打美國式的單手手語──也能打歐洲式的雙手手語。他學會了唇讀。隨後他被教會了說話。
在學校大家都覺得他很聰明。他的功課學得比別的同學都快。但他從不習慣於用嘴說話。這對他不太自然,他感覺自己的舌頭在嘴裡像一條大鯨魚。從對方臉上空洞的表情,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像某種動物或者聽起來很噁心。用嘴說話對他是件痛苦的事,他的雙手卻總能打出他想說的話。二十二歲時他從芝加哥來到這個南部的小鎮,馬上就遇到了安東尼帕羅斯。從那以後,他再也沒用嘴說過話,因為和夥伴在一起他不需要動嘴。
除了和安東尼帕羅斯在一起的十年,其他的都不像是真的。在迷迷糊糊的夢境中,他的夥伴栩栩如生。醒來後,一種孤獨刺痛了他的心。偶爾,他會寄一箱子東西給安東尼帕羅斯,但從沒回音。幾個月就在如此的空虛和迷茫中過去了。
春天來了,辛格變了。他無法入睡,身體異常焦躁不安。到了晚上,他在屋子裡機械地打轉,無法將陌生的情緒發洩掉。只有黎明前的幾個小時,他才能稍稍休息一會兒──昏沉地陷入沉睡之中,直到早晨的陽光像一把短刀,突然刺破他的眼皮。
他開始在鎮上四處晃悠,消磨掉夜晚。他再也不能忍受安東尼帕羅斯住過的屋子,就去離鎮中心不遠的一幢破破爛爛的公寓另租了房間。
他每天都在兩條馬路外的一個餐館吃飯。餐館在長長的主街的盡頭,名字叫「紐約咖啡館」。第一天他快速地掃了一眼菜單,寫了一張便條交給老闆:
早餐我要一個雞蛋、吐司和咖啡──$0‧15
中餐我要湯(隨便)、夾肉三明治和牛奶──$0‧25
晚餐給我上三種蔬菜(隨便,除了甘藍菜)、魚或肉、一杯啤酒──$0‧35
謝謝。
咖啡館的老闆看了便條,以一種警覺和世故的目光看著他。他是個硬梆梆的男人,體型中等,絡腮鬍又深又重,臉的下半部看起來像鐵做的。他通常站在收銀台的角落裡,雙臂交叉在胸前,靜靜地觀察周圍的一切。辛格對他的臉漸漸熟悉起來,因為他一天三餐都待在這兒。
每個晚上,啞巴一個人在街上閒蕩好幾個小時。有些夜晚,刮著三月尖利、潮濕的冷風,有時雨下得很大。對他而言,這些都無所謂。他的步態是焦慮的,雙手緊緊插在褲兜裡。天逐漸變暖了,令人昏昏欲睡。焦慮慢慢地化成疲倦,在他身上可以看見一種深深的平靜。沉思般的安寧造訪了這張臉,如此的安寧你往往能在最悲傷或最智慧的臉上瞥見。是的,他仍然漫步在小鎮的大街小巷,永遠地沉默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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