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丘)0INR0018 壞生活 腰帶 72.jpg        

 

全世界我最討厭的字,就是「悔過」。誰把我當作「悔過的人」:我就對他開槍。我作證的那天,說出一切的那天,所有法官都希望看到我低下頭來,請求寬恕。這幫小法官,比神父還壞。要我後悔我的人生?如果能重新來過,我還是完全一樣,完全一樣,最多是避免掉入最後的兩、三個陷阱。據說對法國人來說,悔過就像畫家畫壞了,就在畫布上重新畫過。好吧,我就是這樣。我在一幅傑作上加了一層,我的悔過僅止於此。一個移民,不論在收容他的國家或他離開的國家,都找不到家的感覺,而悔過的人比移民還淒慘。以後,在我的流氓兄弟之間,我再也不會覺得自在,而規矩人也不會接納我。相信我,悔過比什麼都壞。


***    ***

這家人三更半夜入駐了新家。要是換成別人家,搬家一定是個嶄新的開始──在一個新地方展開新生活,是開啟往後生活的第一個清晨。這等大事不可能摸黑進行。

 

布雷克這家人卻偷偷摸摸,深怕被人瞧見。媽媽,瑪奇,第一個進了屋。她先把鞋跟在台階上敲了敲,對周遭可能潛伏的鼠輩示警,然後巡視了所有房間,最後進了地窖。看來挺衛生,濕度對存放她的義大利大車輪Parmesan乳酪和成箱成打的Chianti葡萄酒都很理想。老爸費德里克一向對鼠輩過敏,樂得讓老婆去管。自己拿了個手電筒,繞了一圈,來到一間玻璃屋,裡面堆滿了花園用的舊家具,都上了鏽,還有一張桌面凹凸不平的乒乓球桌,和一些在暗中看不清楚的雜物。

 

大女兒──名貝兒,十七歲──上了樓梯,直接進入她自己的房間:方方正正,面朝南,可以看到一株槭樹和一排白色康乃馨,她在暗夜中都能感受到盛開的花朵,像星辰般閃亮。她把床頭調向北邊,床頭櫃也搬過去。開始想像牆上貼滿她多年來旅遊各地帶回來的海報。貝兒的到來讓這個地方頓時活了起來──今後,她就要這裡睡覺、溫習功課、琢磨體態和動作、賭氣、做白日夢、嬉笑,有時候,免不了還會哭──從青少年時代開始,日子都是這麼過的。

 

比她小三歲的弟弟華倫,住進隔壁房。他對房間沒什麼講究,空間配置、視野都無所謂,只要有電和一條他專用的電話線就行了。一個星期之內,憑他超強的網路本領,他就可以製造回家的幻覺,完全忘記法國鄉村,甚至歐洲。他的家在大西洋另一邊;他從那兒來,有一天還要回那裏去。

 

這是棟一九00年代的平房,用磚和諾曼第石頭蓋的。特別處在正面裝飾有方格圖案的門楣,沿著屋簷鑲著木製的藍色月牙形花邊。東西角還伸出一個懸空的小尖塔,鑄鐵大門有美麗的阿拉伯式曲線。遠看像一座小小的巴洛克式宮殿,讓人很想進去一探究竟。

 

但是這深更半夜的,布雷克一家可沒心情欣賞,只顧檢查設備。雖然有一定的魅力,畢竟是老屋了,掩飾不了它的陳舊,跟他們在美國紐澤西州紐爾瓦克豪宅的那種頂級現代化設備真有天壤之別!

 

一家四口都來到了客廳。一句話不說,他們把蓋在大皮椅、長沙發、矮桌,還有各式櫥櫃上的灰色大帆布掀開。紅黑相間的壁爐大得足夠烤一隻全羊。上面放著一塊雕刻,刻的是兩位紳士手搏野豬。壁爐上面的厚木板放了好些木頭做的小玩意兒,華倫一把抓起來,全往火爐裡扔了。所有他認為沒用的東西他都忍不住立刻銷毀。

 

「這幫蠢蛋又忘了電視!」華倫說。

「他們說明天,」媽媽說。

「確定明天,還是像上次那樣的明天?」費德里克跟他兒子一樣不放心。

「你們兩個,你們給我聽好了,不要每次這屋裡少了什麼東西就瞪我,直接找他們去。」

「電視不是一個『東西』,媽!電視是我們跟世界的連接,真實世界──不是這老鼠洞裡搖搖晃晃的破窩。搞不好還得跟那幫鄉巴佬糾纏好幾年呢。電視,才是人生,是我的人生;是我們,是我們這一國的!」

 

瑪奇和費德里克突然覺得很有罪惡感,不知如何回應,也就不敢追究他的言辭粗野。他們認為華倫是有權想家的。畢竟他們被迫離開美國時,他還不到八歲。一家四口中,他受害最深。貝兒趕緊轉換話題,問這個城叫什麼名字。

「諾曼第的阿夫─襄龍,」費德努力使發音不帶怪腔。想想有幾個美國人聽過諾曼第,誰知道這是他媽的什麼鬼地方!

「除了我們的小伙子四四年曾在這登陸,這裡最出名的是什麼?」華倫問。

「卡蒙貝爾乳酪,」老爸隨口回應。

「以前我們在蔚藍海岸的坎尼城也有,還多了陽光、海岸呢,」貝兒說。

「以前我們在巴黎也有,那可是巴黎!」

 

六年前他們初到巴黎的回憶很愉快,然後就被迫移居蔚藍海岸,住了四年,直到命運之神再度打擊,就淪落到悠河省的襄龍了。

 

隨後他們分頭去探勘還沒看過的房間。費德到了廚房,檢視了空冰箱,打開幾個櫥櫃,把盤子放在玻璃陶瓷的烹飪板上。他對工作檯很滿意──當他興致來想做番茄醬的時候,需要超大空間才能一展身手──他輕撫砧板、洗碗槽的磚、高腳凳的籐座,又拿起幾把刀握了握,用手指甲測試刀鋒。他試探的第一步一定是用觸覺,對待一個地方,就跟對待女人一樣。

 

這邊廂,貝兒正在浴室的一面漂亮大鏡子前左右顧盼。老桃花木做的鏡框,已略有蟲蛀,上面一個玫瑰形毛玻璃小燈罩,才裝上燈泡。她從此戀上了鏡中身影。

 

瑪奇則把她臥室的窗子全大開了,把床單從套子裡取出,再把摺疊在衣櫃頂上的被子拖了下來,用力嗅了嗅,認為夠乾淨,才鋪在床上。

 

只有華倫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亂轉:

「有人看到那條狗嗎?」

 

費德將那條狗命名瑪拉維它(Malavita,黑幫生涯)。一條灰色澳洲牧羊犬,是布雷克一家剛搬到法國就養的。這條兩耳豎立的小毛狗是瑪奇送給孩子的禮物,為了討他們的歡心,也是為了贖罪,好讓他們忘記離鄉背井的痛苦。這條狗出奇地識相,所以很容易就融入這一家了。牠從來不叫,吃東西很斯文,通常只有晚上吃。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地窖或洗衣間裡睡覺。每天都會讓人以為牠死了,大多時間不見蹤影。瑪拉維它過的是貓樣的日子,大家對牠也無可挑剔。

華倫終於不出意料的,在地窖裡找到牠了,牠正躲在暖氣爐和一架嶄新洗衣機之間呼呼大睡呢。牠跟其他人一樣,找到了自己落腳之處,而且第一個就寢了。

 

***    ***

「沒有穀類,沒有土司,沒有花生醬,你們將就著吃吧,街角麵包店就只有這個:蘋果煎餅。我下午去買吃的。之前,別跟我要東西。」

「這樣很好,媽,」貝兒說。

華倫心不甘情不願的叉起一塊煎餅。

「有人能告訴我為什麼法國佬沒有發明甜甜圈?他們不是以糕點出名的嗎,這其實不難啊,煎餅中間開個洞而已!」

費德還在半睡眠狀態,這即將開始的一天已然讓他心煩:多了這個洞,味道會更好嗎?

「他們學會做手工餅乾了,我吃過還不錯的。」貝兒說。

「妳管這個叫手工餅乾?」

「我禮拜天來做甜甜圈,還有小餅乾,」瑪奇說,圖個耳根清淨。

「學校在哪兒?」費德問,好歹要表現一下對日常生活的關心,雖然這是他這輩子從沒搞清楚過的事。

「我給他們一張地圖了。」

「陪他們去吧。」

「我們自己行的,媽。」華倫說。「沒有地圖還更快呢。我們腦子裡有雷達。只要背上個書包,不管在全世界哪條路上,腦子裡就會有一個聲音警告你:不要走那邊,走這邊。然後就會遇到愈來愈多背著書包的身影趕往同一個方向,最後所有人都掉進一個黑洞裡。這是一種物理定律。」

「你上課時也這麼來勁就好了,」瑪奇說。

 

這就是上路的信號了。吻別如儀,約好下午見,這一天就開始了。每個人,各自因為不同的理由,都不願提出那些他們急於知道的問題。接受現狀,就好像它還有那麼一點道理似的。

 

廚房裡突然只剩瑪奇和費德,相對無言。

「妳呢,打算怎麼過這一天?」費德先問。

「跟平常一樣。到城裡轉轉,看看有什麼可逛的,再看看有些什麼店鋪。我買完東西,六點左右回來。你呢?」

「我嘛……」

在「我嘛」的後面,她可以聽到一套制式的回答,其實他從來不需要說出來,她都背得出來了:「我嘛,我會一整天問我他媽的在這幹什麼,然後假裝做點什麼,也像平常一樣,不知道假裝什麼好,這才是問題。」

 

「拜託你不要整天穿著睡衣晃盪。」

「怕鄰居看見?」

「那倒不是,影響士氣。」

「我士氣很高,只是有點脫節。瑪奇,我的適應期一向比妳要長。」

「碰到鄰居該怎麼說?」

「我還沒想好。暫時,妳就微笑吧,我們還有兩、三天,總會想出個說法的。」

「甘提尼亞尼要我們絕不要提坎尼,只說從孟桐來的,我已經跟孩子們解釋過了。」

「這混蛋,還要他說!」

 

避免繼續這痛苦的對話,瑪奇上樓換衣服。費德為求心安,開始清理餐桌。從窗口,他看到陽光下的花園,修剪得很好的草皮,上面落了幾片槭樹葉,一張綠色的鐵製長凳,一條碎石子小路,還有一個棚子下面有很久沒用的烤肉架。他突然想起前一天夜晚看到的玻璃屋,有股奇怪但是挺舒服的氛圍。他應該把所有的事都放下,先去看看它白天是什麼樣子。其實,所有事早就放下了。

 

這是三月。早上的天氣溫和、明亮。瑪奇猶豫了一陣,想找出適合第一次進城的裝扮。黑眼、深棕色頭髮,膚色也較暗,她通常喜歡穿棕色系列。於是選了條米色馬褲,一件灰色長袖T恤,棉質打花結的套頭線衫,背了一個有帶子的皮包,下了樓梯,她用眼光搜尋了一下,丟了一句「晚上見!」沒等回應,就出門了。

 

費德走進玻璃屋時,已經是陽光普照。他聞到一股苔蘚和乾木頭的氣味,果然有一堆以前房客留下的木柴。整個房間都浸在百葉窗篩下的光影之中。費德覺得這簡直是一道天光,樂得把他那傷痕累累的皮囊晾曬一下。這間玻璃屋可遮風避雨,開向花園,有四十平方米大。他先走到儲藏雜物的角落,開始清理那堆老舊廢物,好騰出些空間,光線也會好一點。他打開兩扇落地玻璃窗,把以前那家人留下的東西往門外的碎石地上扔:一架上古電視機、鍋碗盤、舊電話本、沒輪子的單車架子,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早就該丟的東西。每丟一件,就吆喝一聲「垃圾!」、「廢物!」,丟舊東西讓他大有快感。

最後,他抓到一個灰綠色膠木匣子的把手,正準備以丟鐵餅的姿態把它拋出去,忽然心生好奇,想看看裡面裝了什麼,就把它放在乒乓球桌上,撬開兩個已上鏽的扣環,把蓋子打開。

黑色金屬製的。貝殼鍵、歐洲式鍵盤、自動滑架。這機器有名字:兄弟牌九00,一九六四年的式樣。

 

費德生平第一次手裡抱了個打字機。他把機器抱在懷裡,用兩手掂它的重量,就像他兩個小孩剛出生時一樣。再把它轉個身,打量它的輪廓線條、四角和外部機械構造,一大堆活塞、齒輪和精巧的五金工藝,看起來完全過時卻有一種稀有的的精細繁複。他用手指在凸出的r t y u 鍵上敲打,只用手指去感覺,然後用整個手掌撫摸它金屬的骨架。再把手放在色帶盤上,想讓色帶轉動,把鼻子湊上去聞聞有沒有墨水的味道,沒聞到。他敲n鍵,然後又敲了很多其他的鍵,敲得愈來愈快,終於糾纏在一塊了。再把它們解開,非常興奮地把十個手指隨意放在十個鍵上,就這樣,站在玻璃屋粉紅色的光線中,浴袍敞著,兩眼微闔,他全身湧上一種莫名的感動。

 

***    ***

「兄弟九00」放在乒乓桌的中間,乒乓桌又放在玻璃屋的中心,這是費德精心安排的莊重的幾何圖形。他坐在機器前,陷入沉思,太陽在身後。他在拉桿下放入一張紙:他從未看過這麼潔白的表面。他一一檢視每一個貝殼製的鍵,他先前已拂去灰塵,再用洗碗精清理過,乾淨得發亮。他甚至還用一鍋滾水的蒸氣把那捲乾草一樣的色帶變濕潤了。獨自面對著這個機器,他準備正式接觸。這個一輩子都沒打開過一本書的人;這個講話單刀直入,從不會虛文的人;這個除了在火柴盒上寫地址,沒寫過其他字的人:費德眼睛盯著鍵盤,問道,這機器真能讓人把話都倒出來嗎?

 
費德從沒能找到一個能跟他匹配的談話對象。他一直相信,謊言已經存在於聽者的耳朵裡。自從那次迫使他避走歐洲的審判之後,他一直想講出他知道的真相。但是心理醫生、律師、他失去的朋友,乃至他那些好心的朋友,沒有一個有心了解他的證詞;大家都把他當成怪物,每個人都有權審判他。而眼前這個機器,它不會篩檢,它會把這雜七雜八的東西一股腦接受──好的和壞的,沒法講的和說不出口的,不公義的和齷齪的──因為所有的事都是真的,這正是最難置信的部分,那些沒人願聽的事都是絕對可靠的。如果一個字一個字的打,他應該可以完全自己選擇。不需要別人指點,也不要別人給他禁忌。

「最先出現的是動詞」,很久以前有人這樣告訴他。四十年之後,偶然的際遇讓他有機會加以印證。是的,一開始,必然有一個字,只有一個,其他的會尾隨而至。

他舉起右手食指,敲了一個g,淺藍色的,勉強看得見,然後i,再找o鍵,v鍵,然後又鼓起勇氣,用左手無名指打了個a字,接著用兩個不同的手指連續打兩個n,最後,用食指敲出一個i。他重新唸了一遍,完全沒錯,他很高興:


giovanni
(喬凡尼)

***    ***

布雷克姐弟獲得允許,可以一起進午餐。貝兒去操場找弟弟。終於在體育館看到他,正跟一群新同學在一起,看起來像是剛認識,其實他是在盤問他們。

「我餓了,」她說。
他跟著姊姊走到餐桌邊。桌上已放了兩大盤各色生菜。這個餐廳跟坎尼沒得比,兩人也毫無興致做任何評論。

「這兒離家不遠,我們可以回去吃飯,」他說。
「你要看老媽把腦袋埋在冰箱裡,傷腦筋給我們吃什麼,老爸穿著睡衣呆坐在電視機前面?我沒興趣。」


華倫從他最喜歡的黃瓜開始吃,貝兒則從她最不喜歡的甜菜開始。她注意到弟弟眼眶上有一道青紫的傷痕。
「你眼眶上是什麼?」
「呃,沒什麼,我不過是想在籃球場上秀一手。妳班上那些,她們怎麼樣?」
「女生都很酷,至於男生,我就不知道了,我得向她們自我介紹,可我……」


華倫什麼都聽不進。從早上那件事之後,他的腦子就不停在打轉。他已經做了調查,搜集了很多資料,不是針對那幫找他麻煩的小兒科,而是針對其他人,針對那些可以幫他把獵人變成獵物,把劊子手變成被害人的人。他看過很多人這樣幹過:伯叔和表兄弟們,這是他們家天生血液裡帶來的。

 

剩下的時間,他倆只閒聊些無關痛癢的問題。這人是誰?那個叫什麼名字?哪個是哪個的弟弟?

隨後,他又主動去結交某些人,在他們不知覺中打探消息。他甚至還記了筆記好記住他這則方程式裡的所有成分。各方聚集的細節漸漸有了意義,只對他,只對他一個人有意義:


跛腳的老爸是機械師,在3C那個老爸的修車廠打工,就要被開除了。籃球隊長為了數學拿高分,什麼事都肯幹。他跟高班A3那個大個子最要好,他愛上班長。跟班長最好的就是搶了我十元大鈔的那個狗兒子的妹妹。他最怕的就是勞作老師。因為勞作老師娶了夜總會老闆的女兒,他爸就在夜總會打工。畢業B班那四個整天混在一起,他們負責辦期末晚會,他們需要跛腳的音響器材,最小個的數學最好,他是踢我的那混球的死敵。

在吃甜點之前,問題看起來已經解決了,至少在他的盤算裡。貝兒則不斷地對他講悄悄話。

***    ***

快四點了,費德已經沒必要換掉睡衣。睡衣不再是他委靡不振的象徵,而是他新的工作服。他從此有權大模大樣的衣冠不整,鬍鬚不理,整天笈著雙拖鞋,還有很多其他尚待開發的邋遢行徑。他以太陽王的架勢在花園裡晃了幾步,順著籬笆牆後修剪枝葉的聲音走去,瞥見一個鄰居在修剪薔薇。他們伸手從欄柵上握了握,相互打量了一會兒。

 

「薔薇需要不停地照顧,」為了打破沉默,鄰居說。

費德不知如何回答,只說:我們是美國人,昨天才搬進來的。

「……美國人?」

「這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你們選擇住在法國?」

「我和家人因為我工作的關係,經常旅行。」

 

這就是費德的用意。他走到花園裡來唯一的目的,就為了說出一個字,一個而已。自從他發現了「兄弟九00」,他迫不及待地想向世界介紹費德立克布雷克的新角色。

「你是幹哪一行的?」

「我是作家。」

「……作家?」

接下來的片刻簡直美妙。

「作家,這,太有意思了……寫小說是吧?」

費德已經料到有此一問:

「不是,也許以後吧。目前我寫的是歷史。有出版社請我寫一本諾曼第登陸的書,所以才到這裡來。」

 

他說著,身體斜倚著,一邊將手肘靠在一根木樁上,眼神有一種假惺惺的謙遜,作家的角色給他一個身分,讓他暈陶陶。自稱作家,費德認為這下解決了所有的問題。可不是,作家,這完全說得通,怎麼他早沒想到,在坎尼,甚至在巴黎的時候?這個主意,連甘提尼亞尼也要拍案叫絕。

 

鄰居用眼睛搜尋他老婆,好為她介紹新來的作家鄰居。

「啊,登陸……這段故事永遠有得談啊。我們襄龍,離這次行動遠了一點。」

「這本書是對海軍致敬,」費德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於是說:「還有,我和我太太準備辦一次烤肉,藉機認識認識鄰居。」

 

「海軍?我還以為登陸的只有美國大兵呢?」
「……我想談整個軍隊,從海軍開始。好了,別忘了烤肉啊?」
「你一定會有一章談『領主行動』」?
「……」?
「有大概七百艘戰艦,是吧?」
「星期五最好,下個星期,或者再下一個,你們一定要來。請幫我告訴大家。」


費德幾乎是落荒而逃,開始後悔怎麼不說是寫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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